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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酒趁年华

这是你重生后的第二十二个生日。我来看你。

一直是想写点关于你的什么,但总怕笔力不够,不敢动笔。其实现今笔力仍是不够,但情难自禁。

是去年十二月十三日起的意。夜翻你的诗卷,一句《歌或哭》里的“你说你孤独,就像很久以前,火星照耀十三个州府”。我失神望着窗外渐沉的月。手机日历上显示,来年三月二十六日恰是周六。

于是,二十四日晚间十一点四十三分的火车,从杭州到合肥。二十五日早晨,转车回安庆。二十六日,约莫是早晨七八点,我趁着曙光,携一襟风尘,两枝梨花,一壶老酒,一卷诗集,来到你的故居。

梨花是路上折的。

从我长大的地方到你的家乡,不过三十公里的距离,隔断的却是生死。这一路春和景明,车流、飞尘、野地、房屋,时常可见淡粉的桃枝与金灿灿的菜花。直到临近你的村落时,忽有一株绰约雪色探入眼眶。是一户人家前栽的梨树开花了。我急唤司机停车,奔过去,问主人家讨了两枝。

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儿。只是本能地不愿捧上从花店买的什么白菊、百合来探望你。

你的诗里,常能见到“花朵”这样的词语,却少有提到什么确切的花儿,只依稀记得,你曾在三两首诗里提过梨花。我素来是喜爱梨花这般的素白花儿的。

酒是央着父亲给的。

小瓶装的二两陈年古井贡,被精巧地包好。不是为了什么“祭酒”的程序,而是,每每想到你“以诗换酒”的故事,便觉心酸。

昌平的小饭馆里,你问店老板:能给我一杯酒吗,我为大家朗诵诗。店老板答:我可以给你酒喝,你别在这儿朗诵。

朋友听这故事后,说想起了强盗闻诗名而纳头便拜的有唐一代。我笑。

若舒伯特当年用那首《摇篮曲》的曲谱换一顿晚餐,是他万般辛苦的生涯的写照的话,这则故事里,我不知该为将诗歌看得比全部生命还要高还要重要的你难过,还是该为了这个诗格沦丧的国度悲哀。

踏过尘土飞扬的砂石路,一个转弯,那间并不起眼的白墙黑瓦的平房便映入眼帘。

没有围墙隔开的庭院里,植着长青灌木,几个年轻人在院门口拍照。门是开着的,一眼就可以望见站在门口的老父亲,和稍后些的立在正堂左侧的老母亲,门上的黑色牌匾,书着“海子故居”四字。是后来,二老拿你的稿费,新盖的房。

我微眯着眼,站在院前,清晨的阳光暖暖照在身上,殷勤地替人驱逐残留的春寒。是个不错的晴好日子。

其实私心里,我是希望今天落雨的。

岁月的尘埃无边/秋天/我请求:下一场雨/洗清我的骨头

我的眼睛合上/我请求:雨/雨是一生错落/雨是悲欢离合”

我不知那一日的山海关是何天气,其实这已不重要了。我只是私心里希望,那沁凉的雨水浇下,似是天也为你哀泣。一切悲欢尘埃,都在雨里,被洗尽。

深吸一口气,举步踏入故居。

本是不想惊扰两位老人家的,只想独自悄悄地去看看你。但还是到了这里。探路时,热心的乡亲们,指给我的,总都是故居的方向。

正堂侧边的书屋,朴素近至简陋。但,那恰是贴合于你的朴素的方式。呵,其实当年条件那般艰苦,你哪有什么书屋可言,连这房子都是后来盖的。但所幸旧的痕迹还是留存着的,那台旧的14英寸黑白电视,听说是你用第一笔工资买来孝敬父母的,旧的书桌和床,还有几书橱的老太太从北京带回来的你生前的书。

床头的墙壁上,贴着一张《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》的曲谱。我静静地凝视。

有那么多的人在这首诗里读出了温暖与幸福感,它让那么多读者从心底油然生出一种满是生命力的光辉与希望,而我,每每不忍猝读。

你该是怎样的人啊。将那么深彻的痛苦与绝望用如斯的美好细密包裹,将温暖呈给世人,将冰冷悄悄藏在句底留给自己。

你说,从明天起,做一个幸福的人。

明天是哪一天?明天,是永远不会来的那一天。

劈柴,喂马,周游世界。

可你哪来的马呢?你是以梦为马的诗人。

你为陌生的人们祝愿,前程似锦,有情人终成眷属,你总结道,愿你们在尘世获得幸福。

那么你呢?

你说,我只愿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。

何处大海?何处花开?

我不知你是以怎样的表情,为世人留下了这般温暖美丽的意象,又用这意象,轻描淡写地,否定了自己在尘世获得幸福的可能。

分明是诀别。

“当众人齐集河畔,高声歌唱生活,我定会孤独返回空无一人的山峦。”

小小的屋舍,装不下哪怕是三五个来客,甚至三五首诗。我在心底叹息着,准备离开。

老父亲听说我要去你墓前祭拜,便要带我前往。老母亲送我到门口。出门时,恰看到一队学生,举着旗子来了。老父亲平静地说:“又来人了,先把你送去,回来再接待。”我抿了抿唇:“每年这时候,来的人多吧?”他答:“这时候还早,待会更多。各地都有人来。乡镇领导那边可能也还要来人。”说话时,老人带着浓重方言的语调,没有太大起伏。

老父亲说,去往墓地的砂石路都是后来特地修的,原本没有。路边,隔着一片裸露的长着稀疏野草的土地,他指着不远处一方简单的坟冢,告诉我,就是那了,你过去吧,我回了,你祭拜完就可以直接走了。

我往那方向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去,途中回头望了一眼老父亲独自离开的身影,步履蹒跚,凄凉寂寥。

他们守在这里,迎来和送走一批批来自各个地方的,探望、祭拜诗人海子的人们,诗人海子是所有人的,如他的诗一般,可埋在那坟茔里的骨灰,明明只是他们的儿子?海生,那个朴素寡言、从小村落走出去的被他们拉扯大的孩子。

他们怕都是习惯了吧。一批批来客带来的宽慰、伤痛、怀念,最后变成生活一部分的寻常事。连那碑上书的都是海子墓,而不是?海生墓。

可心底,他们怕是宁可他如他的弟弟们一般,平凡地度过一生,别去写什么诗。他们怕是宁愿他长久地活下去,在大学里教书,按部就班地活下去,别当这被无数人们景仰的诗歌皇帝。

有刚祭拜完的男子与我擦肩而过。我来到你的坟前。

四周是低矮的山岗。带着些荒凉意味的尽是红黄砂土的旷野上,有又黑又矮的松树。

石砌的墓,比一般坟茔要大上一圈。左边呈着你的遗像,右边放着你从西藏带回来的两块石头。坟头有先来的人敬上的鲜花。碑前还留着被放完不久的烟火。

我将梨花搁在你的坟头,将老酒放在你的遗像左侧。在你的碑前深深拜了三拜,默立良久。

无论我多么为二老感到酸楚,尽管我清楚你的幸福与绝望都来自诗歌,但从一个私心的角度出发,我仍是觉得,你命定要以这样的方式,在这个世界,走上这么一遭,必须是你,只能是你。

你的身上,有我,有世上无数人的全部的理想,可,只有你是天才,只有你这样的天才,可以执着地蹈火追求,达到那般孤寂的高度,从琐碎中抽离出永恒,用自己的生命,构架出至高的诗歌王国。

有那么多的人为你叹息,说着可惜了,死得太早。我却自私地觉得,你在八十年代的最后一个春天死去,真真是再合适不过。

我无法想象,这样的你,若是活着,度过不久后的六月,会怎样。我更无法想象,这样的你,在八十年代那个充满理想和热血的白衣飘飘的年代,尚且那般孤独和绝望的你,如何在九十年代如何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,继续生存下去。

“除了死亡,还能收获什么/除了死的惨烈,还能怎样辉煌。”

你在八十年代的最后一个春天离去,用一种悲壮近乎神话的方式,为整个八十年代,为诗歌,谱上如绝响般的终章。

“我在人类的尽头/抱住一个宝贵的诗人痛哭失声/却永远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。”

你与春天,都将不朽。

你的一生,早已被你自己,用一首箴言似的《夜色》,完美地诠释与总结了。

在夜色中,我有三次受苦:流浪、爱情、生存。我有三种幸福:诗歌、王位、太阳。

又有一群青年人们,远远来了。我该走了。

或许我该到的更早些,趁着露未?,人未至。

可是到得再早,又如何呢?

我到底是再赶不上你的时代了。哪怕顶着曙光而来,我也无法回答,“你所说的曙色究竟是什么意思。”

而你,或许如今的你,早已明了。更或许,你早已用生命做了选择和解答。

其实,这祭拜与我期望的还是不同。

在我的期望里,该是有冷雨淋下,寂野无人,我靠在你的坟头,一壶酒,两盏杯,半席话。

奢望罢了。

我这般菲薄的生命,又有何资格,与你把酒同话诗。

你始终是我心目中的神话,是诗歌的王者。

无论他人怎么看,我愿固执地相信,你孤军深入地闯进那片圣洁的豁然明朗的无生人之境,在那片绝境中,你看到了更为广阔光明的前方,那是太阳的内核,在熊熊燃烧。尘世的一切,在那焰至光明中,早已失了色彩。“日子到了”,你踏上天梯,“和一切圣洁的人,相聚在天空。”置之死地而后生。死后方生。

春天,十个海子,全部复活。

 文/汪见殊